也想起父亲, 想起童年

farfloat

父亲是个苦孩子，苦在从小没父母。据说爷爷去世的时候他才八岁，奶奶去世的时候十三岁。以前计算年龄都说的是虚岁，所以实际上还要更小。同时成了孤儿的还有当时十八岁的伯父和八岁的小姑。刚巧伯父那年考中大学，于是和小说故事里讲的一样，放弃了读书机会，干活供养弟弟妹妹。其实爷爷家是个大地主，只不过解放前破落了，留下枝叶仍然繁茂的大家族和绝对调零的生活。幸好破落的时机早，所以解放后没有像母亲家族一样备受新中国的掠夺与折磨。

父亲读书出奇的好，离开村子去学医，学完医做医生。很乖，党让去哪里就去哪里。母亲顶着地富反右的坏帽子离开城市嫁给父亲，于是有了我，妹妹和弟弟。

我小时候是个特别古怪的孩子，沉默害羞，敏感倔强。记忆也怪，粗心糊涂得离谱，经常弄伤自己，天天丢东西，比如捡到钥匙交给老师然后发现钥匙是自己丢的，或者十万火急跑到商店却又忘了是去买什么，这种事情一直一直发生；但又能把一些细节小事、人物对话、场面感觉像胶片一样记录下来，印在脑子里。前几年去一个远房亲戚家，我说小时候去他家的时候，看到油坛子摆在哪里哪里，厨房窗户上有一盆小辣椒，是红红的朝天椒，他家的人像见到鬼一样备受惊吓地看着我，因为我去他家的那一年是二十几年前的春节，那年我九岁。

所以这么多年以后，我还能一丝不差地记得许多童年细节。记得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是抢枕头，我和母亲一伙儿，妹妹和父亲一伙儿，中间拉条线，抢来抢去，笑得前仰后合。又记得父亲坐在坑沿上，两腿垂着晃来晃去，我小脚儿踩上去，拉着他的手，当秋千荡，父亲慈爱地看着我。

我向来性子倔，不甘心吃亏，但上面没有哥哥护着，大人家教又严，如果和小朋友打架，母亲知道准打我。所以男孩子欺负的时候就学着自卫，自己是女孩子，和男生贴身近搏知道是绝对不可以的，就远攻。弹弓打得准，石子也扔得准。记得有一次一个男生用脏话挑衅我和一个女生，骂了就转身跑。那女生气得只哭，我不说话，悄悄拣起一个石子扔过去，偏巧打在他的耳根上，那男生疼得抱头在操场上哀哀地哭，我吓坏了，果然晚上母亲听到这事又打我。

我家是严母慈父，父亲从不打骂孩子，但母亲性子急，我淘气离谱儿的时候，她会一巴掌拍过来，我就没完没了地哭。父亲不能劝，怕火上烧油，于是他每次看到母亲打我，就会走到邻居孙爷爷家，说“我家里又打孩子了，去劝劝吧。”孙奶奶就会跑到我家去劝开。

记忆里父母从不吵架，还以为是错觉，后来问母亲，她笑说刚结婚的时候也是吵的，吵两年，等我们出生的时候，已经磨合好了。其实说磨合，我猜主要是父亲一直在让着她吧。父亲脾气温厚，从来没见他急过恼过。而且幽默感极强，话少，说出来又让人笑。记得有一次和他去某人家玩儿，他讲一个古代笑话，把那家的小孩子笑得从床上滚到地上，还在笑。

父亲工作的医院就在我读的小学隔道墙，都离我家近，走路五分钟不到。我总是混在医院里，在消毒水的味道里长大。有时候有大人笑说将来这孩子长大女承父业也做医生吧，父亲就说：“她这么马虎，做手术能把手术刀和止血钳都忘在病人肚子里就缝上了，那可不行。”其实我虽然因为父亲的原故亲近一切穿白大褂儿的人，但自己并没兴趣干这行，我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，医院里的好东西只有中药间小柜隔子里的山楂干儿。

读大学期间的一个寒假，和父亲的大学同窗好友聊天。他说你爸永远就是成绩好，是班里的学习委员，那时大家都觉得他前途最好，没想到。。。。。。

关于父亲学生时代，另有一个可靠的故事是他的老师、一个很厉害的医生，曾说父亲的心脏病其实挺严重，断言他活不过四十岁，当时父亲不信。

我小时候还什么都不知道，小康之家，父母和气，爱我们。整天除了读书，就知道玩儿，生活像吹在阳光下的肥皂泡儿，多彩又轻盈，哪里想得到破碎的时候。

读四年级的时候，父亲就开始断断续续地住院。母亲更忙了，家里家外都是事情，还要经常陪护。我帮忙干些家务，带小弟弟，晚上去医院送饭，母亲精心做的病号饭，比医院里的好多了。冬天到了，虽然路近，但饭盒拿到医院还是会凉，我就穿上大棉袄，把它捂到棉袄的里面，飞快地跑，到了医院还是热的。等父亲吃完，拿空饭盒回家。那一次母亲做的炒鸡蛋，蛋里有切得碎碎的肉，父亲只吃了几口，我坐在病床旁边等。他不吃了就拿起小刀削苹果，削完了给我吃，我吃苹果从来不削皮，突然拿到削皮的苹果感觉很怪，父亲又用怪怪的眼神儿看着我，屋里还有别的病人在。我害羞得厉害，吃了几口就要走，父亲说：“吃完再走吧。”我不肯，忙忙地说：“还要回家写作业！”抱着饭盒转身就跑，头也没回。

第二天是周日，上午十点多，我和邻居家的小姑娘在跳皮筋儿，孙奶奶急急走过来说：“你快回家看看，出事儿了！”
我撒腿往家跑，一辆吉普車停在家门口儿，母亲在哭，我冲过去，看到父亲躺在后座一动不动，我大脑一片空白，全身发抖，冲上去拉着他的胳膊拼命摇。

老师的预言准得像巫神一样吓人，那一年冬天父亲三十九岁。我十一岁，妹妹九岁，弟弟四岁。

我记得有时候哭，有时候不哭，老是呆呆地在棺材前面站著。大人把我送到小姑家，我晚上躺在床上睁着眼睛，突然听到外屋门开了，想起鬼故事，听说人死了就变成鬼，又惊又喜，窜起来跳下床去冲到外屋看爸爸来了。

其实只是风吹门开。我站在那里看黑黑的院子，寒风从门里刮进来，吹得发抖发抖。

母亲随后病倒，一病大半年。小弟弟被接到伯父家照顾，家里剩下母女三个。我每天放学后煮饭打扫，后来表姐也来帮忙一段时间。在重要的祭坟的日子，比如五七，百日，周年，会有大批亲友来，其它的小祭日，只有我一个去上坟。恰是寒冬，东北的大雪，下一场就盖山盖野。我抱着烧纸，拿着香和火柴，走路，过河，爬一座山之后再一座山，才是坟地。小时候特别瘦小，一次走路踩空，跌进雪窝里，雪比人还深，手脚并用地爬，竟爬了出来，但纸和火都不见了，手里只剩下折断的香，愣了一会儿，不知道该回家还是要继续走，想了想还是继续走，到了坟前呆站着，一直一直站着直到天黑差不多冻僵。当时看这一堆土，明白了什么叫隔着生死阴阳，又想躺在里面的父亲现在是什么样子。

后来我长大了，读一首诗“可怜无定河边骨，犹是春闺梦里人。”忽然落泪。我以前怕坟，父亲去世后奇怪地再也不怕坟墓。有时路过墓地，停下来，一个个碑瞧过去，一个个冰冷的名字，一个个曾经爱和被爱着的人，曾经是谁的父母，手足和子女，还有后面多少惨痛的心和人生。

那晚回家已经漆黑，母亲挣扎起来煮饭，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，我说：“掉沟里了。”她不再说话。

后来一直对我很好很好的班主任伍老师找到我同为教师的伯父母，表示要收养我，供我读书。母亲听了不肯，哭，说“她爸临走前说了，不管怎么样都让孩子念完书，我将来就算吃糠咽菜，砸锅卖铁也不耽误孩子。”

等母亲身体好了之后又一年，带我们回了城里，住在离娘家很近的地方，我们一家开始新的生活。

我哭着离开深爱的小镇，那里有曾经欢乐飞扬的童年，有带给我无穷欢乐的青山绿水，山上还埋葬着我的父亲。

去年某天，给妹妹打电话，妹妹笑说这两年咱妈突然变得特别特别懒，什么都不想干。我笑说，可能咱妈过去这些年把一辈子的活儿都提前干完了。挂了电话以后我想起母亲以前真是永远忙忙碌碌的，唯一她闲着的印象还是住在镇子里的时候，有时候她下班做完晚饭，如果父亲还没回家，她就带着我们，站在胡同口，朝医院方面望着，等父亲回家吃饭。

我突然有点儿控制不住，去到卫生间，任眼泪成河。

有些记忆和感觉是永远不会随岁月而去的，时光可以重新安排爱恨对错，淡去前因后果，但有什么东西一定会留下来，在心里哪个角落里藏着，可以和幸福快乐的今天同生共存。只是在一些特殊的时刻，像潮水一样涌来，重新鲜活。或者在不知不觉中，留下一些莫名其妙的习惯.

比如说，我现在吃苹果，仍然不削皮。

farfloat

自己留沙发是想加几句话：

一是给阿牛，其实女人有时候说事情说心情，只是想说一下，有安慰理解就行，没有就旁听，提意见讲道理不但没必要，反而有时候会糟糕。当然大部分男人不懂这个道理，否则很多夫妻吵架都可避免。

二是给做父母的人，做了父母，爱孩子最大的表现，就是自己好好活着。

没了。

luvski

咋不让沙发给我呢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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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uvski

多好的一篇散文啊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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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uvski

好感人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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含雪

伤心。。。。。。

hiking

看这样的文字总要落泪。谢谢分享。

farfloat

luvski 发表于 2012-5-25 19:02
好感人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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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了你的帖子之后心里一直闷得厉害，可是家里我的电脑拆了，老公这台电脑只能打拼音，好慢，不适合写长，所以今早提前一个多小时去办公室，一口气写出来，没来得及发，下班前发了，感觉好多了。

抱抱。

skisnowboardca

情深意切。。。

lupo

眼泪出来了！